虎跳峡
群山中一块宽广的平地,几十栋房子,便是大具。那挂上了红十字的一间平房是公社医院,简陋处着实让人感觉到这里远离城市繁华。镇中心只是一条泥路。路旁仅有的铺子里望出的眼光充满了好奇。近期开始有人进虎跳峡了,镇上有间民居办起膳食。虽说只有咫尺,也足以应付两天才来一趟十几人的午膳。用餐处在一院子,院前为主人食宿处,院后则为放锄储稻的杂物屋,院侧为厨房。院子里有两棵枣树,正当造,树上挂满了或红或绿或红绿参半的枣子。我们嘴馋,毫不客气一把一把地摘下枣子,使得主人家的女儿面有愠色。枣子椭圆,肉实味甜,不过水分少。这几把枣子足足吃了三个多小时,由此可以想象我们摘枣时定是如狼似虎了。吃枣时,慢咽细嚼,绝不会囫囵吞下。
正午一时,骄阳正烈。稍理行装,便向虎跳峡出发。大具镇外是黄土地与绿田相接,空空荡荡。几多回从屏幕里向往高原上移步扬尘的黄土地,如今站在这青(藏高原)云(贵高原)之处,那股粗旷豪迈的感觉跃上心头。这一片土地宽阔平整,不加修饰。我们步履疲沓,汗流浃背中透着一味苍凉。
大具到渡口途经一村,村民多姓和。村内人不多,附近田里也少有人耕作。园前屋旁清溪流淌,不时会漫过小路。‘自来水’来自玉龙雪山,怎么流淌也不会浪费。丽江盛产良木,金沙江自然成了木材运输的渠道。离村不远,便是水运队。水运队在岸边辟一平地,垒起了条条圆木。
赶到渡口,便发觉路途受挫。碰巧前晚水急,将渡江机轮冲翻。起初看见十来个村民试图捞起机轮,但经过几番奋斗,终告失败了。于是我们在渡口附近的大石荫下等上了几个小时。此时此地,心不怎么急。刚才匆匆赶路,现在停下正好看看周围的景观。到渡口需要走下一大坡。我爬回坡上,那时一田草地,四周旷野,空无一人。万籁俱寂,我独坐草地,拾起几颗碎石玩弄,感叹人生难觅这种宁静祥和。看山,是如此的博大,尖峰峻岭,自豪再一次陶醉了我。我头枕双手躺下看着被大山围起的一湖天蓝,那几片云彩白融融。片刻,我举手作舟遨游这蔚蓝的世外湖泊,自得怡然的心放松到了将近停止。叹一声,醉生梦死也不及此时此地的天拥地抱啊!一切都如隔绝人世。回到大伙歇息的地方,只见个个脸上满是虑容,打着伞,嚼着本是留在路上吃的玉米。看着江面,黄色的江水拖着一江沙石流去。水流见急,江心不时会拖出几个漩涡。渡口实为一弧石滩。上游是峭壁,深棕灰色的岩石上被擦上了道道水痕,湿漉漉的。下游则有个弯,弯上阪坡矗了个灯塔,白色的塔身绝无花巧,默默地指引着稀少的过往船只。弯处冲出了个小石滩,小石滩顺流而上几步有块大石,大石旁边便是泊船上客的地点了。若大的机轮能被冲翻,足见江水湍急。时间飘逝,如此等总不是办法。
于是我,BILLY和另外一个加拿大人首先到水运队找橡皮艇。碰灰后又来到村里,花一块钱让村童带到村里大户和某家找船,得知已经有人抬橡皮艇到渡口了。心里不禁一阵兴奋,于是匆匆赶回渡口。在渡口不多时,便见几个大汉扛着捆扎起的橡皮艇来了,后面还跟了一大群小孩。大汉们拿出足有碗口粗的气筒打了足足半小时,才鼓起橡皮艇。小孩们一字坐开在一旁,喧哗着凑热闹。橡皮艇能容七、八个人,两个艄工摆渡。望望这皮艇,又看看那湍急的江水,心里有些寒栗。若过不了江,非但不能穿越虎跳峡,还要在大具等上两天才能回丽江。当第一批人过江时已是下午五时多了,然而这第一批人中却没有游客。原来船到对岸后,需要由人扛起走到上游,再顺江而下,然后沿江边逆江划行方回到渡口。因此一次来回得花上二十多分钟。终于能过江了。我是第二批过去的。看到先行者不消一分钟便冲到对岸,心里还真有点紧张。上船前需先穿上橙黄色的救生衣,人人都俨然一副漂流的模样。上船了,一踏上去船便晃了一下。坐定后,紧扣着艇上的绳索。艄工们一声吼喝后,便操起桨使劲的划曳。咦,怎么这般稳,此念刚起,便已抵达彼岸了。一下子我们的金沙江漂流便结束。上岸后,大家都觉得不过瘾。望着对岸那一排围观的小孩,记得他们中有人说过虎跳峡有什么好玩的?我们只是一笑置之。
很快就要到虎跳峡了。在心里大家都描绘着她,就要见分晓了。沿着之字般盘折的小道攀上岸壁的顶端,在那处已听不到涛声,也看不到急流。四周静静,稍动的只是玉米地里摇摆的穗。一连串紧急的脚步后稍作歇息,便又续程。毕竟时针已指向七时,离天黑透还有两个半小时,能否赶到中虎跳的住宿处,还是个疑问。前行不远,又见村庄。只是寥寥几间房子,有两间还挂上了旅店的招牌。过了这村,走上了一片平地。平地上可以看见两旁高山夹着一道狭缝。那缝就是虎跳峡了。一遍欢呼后,大伙们纷纷留影。我们站在V字内,我们融入了胜利的快乐。在平地我们碰着了一群小孩,背着书包,问我们是否有笔。我本能地摸了一下衣袋。多遗憾,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。看着他们仰着头睁大双眼充满希望的眼神,与物质世界,这个要求多纯朴,多简单啊。
又来到一村,这个村庄大多了。有依山而建的屋群,小巷泥屋中不时有狗窜出。有青田,有羊圈,有柴堆,村旁还有个水车。溶化的雪水从山顶冲下,洗出了这不曾被污染的清新空气。在村庄遇到了顺江而下走出虎跳峡的两个学生。他们从西藏下来,面容充满疲倦。不能在村内看太久了,踏上了山腰间的羊肠小道。
村后的小道凹了进去,贴着岩壁,踏着碎石,过了凹处便真真正正投入虎跳峡的怀抱。峡口是两个小山头夹拥着一道黄练。黄练挥动,急流咆哮,带来唐古拉山脉的豪情,闯进了这横断山隘,硬生生地在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打开了通道。本来南下的水龙在石鼓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与玉龙,哈巴并行,缔造了这个长十六公里,落差近二百米的世界奇观。虎跳峡合有十六个陡坎,正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, 涛声不绝。世界闻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最深处亦不过二千米,而虎跳峡最深出有三千多米, 是世界最深的峡谷, 壮观, 宏伟, 不在话下。 初入峡时,显然有点不适应,望向江心,心有余悸。虽然路修在山腰,但距江面亦至少有百来米。但不消多时,畏高症便荡然无存。壮丽的山水能克服心里的任何羁绊,不然这杂芜慌凉处也不会有我们的身影了。我们走在哈巴山腰,对岸是玉龙雪山。起初对岸也有路与我们并行,但未到中虎跳便断了,因而要穿越虎跳峡只有通过在哈巴一侧步行。峡端的两镇是大具和桥头,相距三十三公里。大具行至桥头是溯江而上。大具交通不便,易困在那里。多数游客喜欢从大具入峡,但至于能否弄到丽江去大具的车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天越来越暗,我们的步伐越来越急,人也越来越乏力了。脚踏在碎石上,颠颠簸簸,身体摇摇晃晃,稍不留意便会扭伤脚腕。在多处,道路是从大块大块的石头上凿开的,窄处仅容一人扶壁而过,小心翼翼的同时感觉到有一股来自岩石的推力,真是一不留神,便会粉身碎骨。尽管如此,我们还是贪婪的观赏每一景致。地上的石头不总是裴声中外的大理石,有几颗浅绿的碎石摄去了我们的视目。拾起来掂两下,外观略粗,但条纹清晰,尤其是那翡翠般的色彩,逗得了我们的喜爱。很本能地,我们便推测起石头的化学成分。滑石风光是一身刚气。且不先说那似从高处滑下的石板,即使是脚下的碎石也棱角分明,面面俱“平”而“滑”。那大块的石头,有些抬头处不见顶,看下去则似落至江边,平整都就如同刨过一样。石在断面也是道道横横,纹理有致。有时整座山便是滑石,片片相叠,锋利处真如剑刃。我们走过的道便是从这些石片上凿开的,过时举手递足都异常小心。
天黑齐了,只能靠几支手电寻路而行。看看表,已是夜晚九时四十分,还找不着留宿点,心里有点惶恐,难道要靠几件薄衣露营?忽然前面几点黄光闪烁,有人家了!不久便有几个小童带我们到了一农舍。看这些小童熟练的样子,知道这些生意已不是第一次了。亦顾不得问价钱了。其实,无论怎样,我们都是非住不可的。吃了顿晚饭兼夜宵,饭量真大,不过只有一菜:韭菜汤。房子有两层,上层住人,下层为厅。中间有一个大火炉,煮饭烧水都在那里了。吃过饭后,洗了脚,便去睡了。我们并不住农民家,而是被引荐住在一家“虎跳峡旅店”。所谓旅店不过是六张床。墙壁以石垒成,屋顶为柴枝叠城,很有野外情趣。床褥脏极了,而且虱子凶狠,第二早起来,脚上满是红点。
阳光从石壁,柴顶透入。清晨,高原深夏却凉意袭身。我披衣推开柴扉,坐在门前的板凳上。伙伴酣睡尤甘,我独自在看,在听。初觉四周万籁俱寂,但细听又感水声涛天,脚下百来米便是江水滚滚。动与静这对矛盾体,此时是多么融洽。看山,一片绿;看天,一泓蓝;看水,一带黄。回看昨夜的路,盘桓山间,折了一回,转了几弯。几尺窄路,又增添了几双新脚印。
天迟暗也迟亮。玉龙为屏,挡住了初升的太阳。十点钟了,我们行在山荫下,倒也凉快。中虎跳一带,有些地段较为平缓,便引来了马匹吃草。于是行进间便听得马铃清脆的响声。不时还有几声马儿嘶叫,为这荒山野岭徒增生趣。中虎跳村民的给养靠的是马帮。昨晚我们嫌农民家中二元一顿白饭太贵了。但当马帮从身边擦过时,才体会峡内大米的宝贵。一个马夫领三、四匹马,马只短小玲珑,显然是为了适应狭小陡峭的山路。马儿虽小,驮负的担子一点也不轻。马夫却显得悠闲自得,提着鞭子,叼着卷烟,东晃西摇,宛如我们听着随身听行走在长堤。到如今,我们还不明白那些马匹是如何行山踏坡的?
玉龙山顶残留斑斑雪迹,昂首望去,皑皑铁青,却毫无冷意。哈巴的雪在我们的头上,我们是看不到的了,然而却能饱饮哈巴融化的雪水。哈巴雪山送来了迎宾的哈达,那素白洁净的雪水从哈巴的巨掌中飘然而下,那一份热诚情真意切。峡谷内约有七至八道水瀑,如同马拉松比赛中的饮料供应点,每到一处,我们必舀水洗脸,精神为之一振。合掌为钵,喝上几口雪水, 不参杂任何人工元素的天然饮料, 如薄荷糖般清凉,如蜂蜜般甜润, 本已倦怠的双腿又注入了新的动力。
深谷, 由峡壁凹入成了一个大写“U”。 翠苔与青树遍生, 浓厚的色彩如油画般充满质感,是用画刀抿上去的。一线清泉划分这一片绿,撞击发出的声波在深谷里回荡,有贝司,有键琴,有鼓,有吉他,雄浑,热闹,虽然没有七彩的镭射灯光,也充满了重金属的韵味。路如炊烟般飘上飘下,在路上行如踏云,仙踪邈邈。那些仅有的阶级是用简单的石块叠成,有棱有角便已是做到最好了。过飞瀑处,有以枕木铺垫成桥,有攀上落下绕着走,但这些路已是于当年长江漂流后拓宽了的。路中的石块上有许多以红漆作了标记,打圈划叉,我猜疑这是当年长江漂流时留下的痕迹。朗保络当时遇险虎跳峡,拯救了二十四个小时,就是用绳索吊上这山间小路的。长江漂流,是挑战险山恶水,也是对人类自我价值的验证。虎跳峡前后三十三公里路,倾注了人的勇敢,血汗。我们虽微不足道,也算是流汗者中的一员。
正午,太阳怒射,令蓝天上的白云更明亮。尽管头顶烈日,给我们拍摄‘到此一游’照带来了麻烦,然而此时的虎跳峡却是最美丽的。黄白色的江面撤去了阴影,与蓝天一般艳丽。原本灰朦的虎跳峡水雾已退,我们便跟随着扭动的黄丝带将视线放远。水雾凝成了汗珠,挂满了我们的面颊和脖子。于是我们躲进了巨石的身影,与山峡共进午餐。一阵清凉又惹倦意,然而不息的水声又催促昏昏沉沉的我们继续前进。山似乎要阻挠那江水奔泻的劲头,伸出了绿色的巨掌。前方远处,我们只能看到绿色的叠嶂,不见奔腾的江水。峡谷的弯曲与狭窄可想而知。
下午三时半,我们来到了上虎跳的出口。江心有一块尖向上的三角形石。以此石为界,形成虎跳第一个陡坎。石前方水纹若动,石后方水花飞溅。这便是我们迢迢千里来寻的虎跳石。相传有一只猛虎从玉龙跳下这块石头,又一跃跃上哈巴。由此虎跳峡得其名,其实虎跳的寓意便是窄。想到马上要离开虎跳峡了,心情有点激动,拾起几颗碎石收入口袋,又拾起几颗扔向江心。虽穷尽全力,也不见石块在江面溅起水花,足见峡之深,之陡了。
扣除中途停宿的时间,由下虎跳溯江而上来到上虎跳,我们共用了十一个小时。这十一个小时我们与金沙江同唱,与哈巴共舞。虽然筋疲力竭,却是满心丰盈。
虎跳兮兮吞山河,
龙飞舞处流水欢歌;
唱一曲兮饮醉山野,
浅成江流高成陡坡。
过了虎跳石,江面渐宽,山势渐缓。江水是泥黄色的,不见一点儿浪花。不过水势还是颇急,一圈圈旋涡迅速地溜滑过了江心。这里距离桥头镇还有十多里路,沿途都是采石场。路拓得很宽,足以让手扶拖拉机通过。工人不太多,都是全副武装,头戴安全帽,身着厚服,手持电钻在石块上穿孔开方。原本泥石相杂树木攀沿的山壁已被开采得灰白一片了。采得的石块,根据外形凿成方形、圆柱形,整整齐齐地堆起准备外运。未经加工的石头表面凹凸不平,随地可拾。然而一经打磨雕凿便身价百倍。离桥头镇四、五里处开始有民房。江边开了一个大理石加工场。厂房虽然简陋,但切割机和水磨机却是不停地昼夜运作。已有小型卡车停泊在旁,等待那光滑齐整的石板、石柱。
越近上游,江水颜色越浅。桥头镇下游一公里处是三江汇合之地。这里河清水澈,河底的卵石清晰易见。二注清水汇成一流,奔向虎跳峡。有一齐人高的大理石碑立在显眼处,观其内容,乃是在1986年为纪念在虎跳峡牺牲的长江漂流勇士孙某而立。在三江合处折了一弯,依稀可见桥头镇的影子。对岸柏油马路便是滇藏公路。有些地方江水颇急,路旁修筑了护路的堤坝。在虎跳峡看惯了低矮的灌木丛,在这里看到竹子感觉也颇为异样。人渐渐多了,象个市镇的样子。黄土路上尘土飞扬,阳光与灰朦里开了个马市。丽江马长久以来都被征作军马,匹匹个高体壮,皮毛光亮,一眼看下便觉威武。我们虽对马匹认识甚少,但看到这些马也很喜欢。这里纯属自由市场,几百匹马,间中也有些牛,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路中心和两旁。我们从中穿过,需很谨慎,稍不留神,便会被长长的马尾打着。买卖者的衣着均有些破旧,讲起价来却一点不逊色于西装革履的都市人。在噪杂中忽然响了几声马嘶,将我们吓了一跳。马市由来已久,逢墟日即有。我们来早了两天,不然还会遇上连开七日规模更大的马匹交流会。
马市的尽头是一座拱桥,桥头镇的主要建筑都在河那边。艰难地穿过了马市,又投入了人堆。今天是墟日,附近的村民都来赶集,人特别多。未入虎跳峡前已听说桥头镇卖冰的摊点特别多,来到一看,果然不假。卖冰棍的生意好得忙不过来,我们也每人买了一根。这里除了卖冰点生意好之外,开照相摊也是门庭若市。桥头镇大概有三、四个影摊,这是我们看到最简陋的影摊了。外表都差不多,四块大布,三块围成三面的墙,一块盖顶。背景是一些手绘的画,山山水水假得很。老板手持相机,比划比划,指挥着顾客。即无脚架,也不打灯,相当于谁有架傻瓜机都可以开店。当然这里都是拍彩照的,不然生意也不会那么好。来照相的都是山乡的百姓,扶老携幼,穿戴的均是民族服饰,满脸灿烂的笑容。此情此景真叫我们这些于镜头前强作欢颜的城市人感叹奈何。我们带来的胶卷显然有多,于是便向那些影摊推销我们手上的三卷KONICA,几经讨价还价,才每卷多卖了一块五。本想当晚就回丽江,因截不到车就作罢了。上中甸的车却很多,桥头离中甸只有两小时路。中甸是东巴文化的发源地,风光秀丽,尤其是白水台的景色和喇嘛寺友善的僧人更为人乐道。可惜时间所限,只好留待以后的机会了。夜无事,马市已散,便在市里溜达。镇不大,但各色商店也算齐全,旅社也不少。吃了顿饭,千吩咐万吩咐厨师不要放辣,饭菜上来后还是既麻又辣,害得我们张大嘴巴使劲地呼气。吃冰的瘾头又来了,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间冰室,要了些冷饮。看表已是夜九时多,尚未打烊,在这偏僻的市镇相当罕有。
饱睡一场,醒来便匆匆赶到车场,搭上了回丽江的汽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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